大邱,位于力洋西北方向的一個小山村, 1978年因造力洋水庫而全村搬遷。 遷村四十年之際,原住民相聚在大邱遺址。 大邱不在,情懷永存。 鐘 CLOCK 大邱·續篇 文字:葉元豐 在時間的淬煉和洗禮中不斷泛起 那些藏于內心深處不滅的情懷 2018 ,大邱遷村四十周年 六十年代的力洋大邱,是個三十來戶人家的小山村,地處今日力洋水庫尾畔,北鄰力洋孔村。山村沒有電,甚至沒有鐘,家家戶戶用煤油燈照明,祖祖輩輩習慣于日月星辰和雞啼來計時。 一九六四年,大哥挑著銅擔,跟隨父親走村串巷招攬修理生意。那年,我從力洋小學畢業,兩個弟弟尚年幼。 二十五年前母親從娘家陪嫁的“自鳴鐘”早已停走。我第一次參加生產隊的“雙搶”,母親從破舊的家什中找出那只古老的“自鳴鐘”,抱著一線希望讓我父親再修一次。 父親葉季生畢業于上海德文同濟大學機械系,精通中德俄三國文字,搞機械正是他的強項。他耐著性子把所有零件拆洗涂油,無法搞到原配件的 ,就配換上幾個代用件,反正一天誤差十幾分鐘也不要緊。把已斷的半截發條拿掉,就用剩下的半截,每晚擰緊一次,還能走二十四小時。 搶收,搶種,搶的就是時間,以出工早、收工晚來增加勞動效率。母親有了鐘,每天凌晨三時前,做好早餐輕輕喚醒我??墒呛镁安婚L,一個星期后,舊鐘沒能堅持住,又斷了發條而“罷工”。父親縱然是機械能手,這次也奈何不了了。 沒有鐘點提示時間,要是睡過了頭,出工遲到,不但會被扣工分,還會被全村社員大會上點名批評,會被指責為變相破壞生產。心里老是惦記著時間,睡不踏實,不僅第二天干活會感到特別累,還要被說成是“出勤不出力”。 這可苦了我的母親,她也只能聽雞啼來計時了。一般雞啼頭遍為凌晨一點鐘,二遍為兩點半,三遍為四點鐘。雞啼三遍后,天快亮了。 對于祖輩生活在農村的人來說,他們有自己特有的時間觀念,自小養成,已經習以為常。而我家是大邱的外來戶,母親從小到大過的都是優渥的日子,沒有經歷過這種環境,一時無法掌握時間規律,只能每晚后半夜就一直半醒狀態等雞啼,在聽到第二啼時,再點上一炷香,燃盡約30分鐘,待燃過一大半時喚醒我,為的是讓我能夠多睡二十幾分鐘。 有時候母親朦朧中搞不清雞啼幾遍時,就到屋外看北斗星和“七姑星”的位置,這還是向鄰居祥德母親學的。天亮后母親在村前小溪匆匆洗完衣服,又忙碌著全家的一日三餐,半早上還要燒點心送到我干活的田頭。夜里不能睡個安穩覺,白天又如此辛苦,可母親依然默默地承受著。 眼見母親為守時而熬夜搞得疲憊不堪,問她為什么不去買一只新鐘呢?母親臉上掠過一絲苦笑。我猛然醒悟,一只鐘要幾十元錢啊,憑生產隊收入,多數家庭能不欠口糧錢就不錯了,村里祥求的全家有六個勞力,年終分紅找進六十八元錢,屬全大邱第一戶,而我家一年到頭連口糧錢都做不及的,還敢提買鐘,真是“做夢娶媳婦”。 每年一季的“雙搶”是考量每個人的體力和意志,要在二十天左右內完成早稻搶收,晚稻搶種,時間緊,農活重,每天凌晨三點出工,中午避高溫兩小時,晚上天黑收工,全村男女老少齊出動,如今還刻骨銘心。 在搶收接近尾聲時,有一天我和祥西、訓明、錫杭四人一組被安排到寺坑里割稻。從大邱向南沿山腳繞行到寺坑里田畔,約有四、五里路程,而從村南下沿山上山,沿山間小路直插到寺坑里卻不到二里路,前期摸田草時漫山的楊梅吸引著我們無數次走山路。 那天母親因過度疲勞聽錯了雞啼,當我胡亂吃了些早餐出門一看,東方“天亮曉 ”(啟明星)發出的亮光說明已雞啼三遍。偶爾從曬場方向傳來幾聲狗叫,倉管員在準備曬谷了。今天是到寺坑里去割稻啊,這么遠的路,我掉隊了,頭腦一熱,沖著母親頓足大呼為什么不早點叫醒我,母親憔悴的臉上掛滿自責和不知所措,聽不清她口中的喃喃自語。 我沖出村口,直奔寺坑里,為節省點時間,硬著頭皮選擇了從下沿山頭上山了,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天沒亮前走山路,山中一陣風聲和一聲鳥叫都會驚出一身冷汗。急匆匆走上山崗,涼爽的晨風拂面而過,頭腦頓覺清醒,眼前浮現出瘦削而堅強的母親。 母親姓章,系辛亥革命志士、陸軍少將章鏡波的幼女,小名七姑,畢業于南京女子中學,年輕時身體很棒,是校隊籃球中鋒,排球、足球、游泳都是她的愛好,二級運動員。我的幾個姨娘都是包小腳的,唯母親以絕食相抗,得以保留一雙大腳。 從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到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,五十年代后一路坎坷,在極度貧困中一手操持著這個家,在逆境中支撐著這個家,個子高高的母親一天比一天消瘦。在這揪心的“雙搶”季,繁重的勞累中,夜夜守候著雞啼,點香,看星,而真正當鐘的,不就是我那含辛茹苦的母親嗎!我強忍著愧疚的淚水。 十年后(1974年),我出外學漆匠手藝,我的兄弟們繼續每年一季如火如荼的“雙搶”。春節回家,我拿著在青珠農場做漆匠積攢的工資,給我飽受風霜的母親買了一塊“紅旗牌”手表。母親百感交集,熱淚盈眶,用顫抖的雙手,把它捧在胸口。 母親就像上緊了發條的自鳴鐘,周而復始地過著平淡的日子,終于有一天,她也像斷了發條的鐘一般離我們而去了。 如今母親已逝數十年了,每當我看著客廳的掛鐘時,就會想起母親當年的艱辛。愿在另一個世界里的母親不再勞累,愿所有健在的母親晚年幸福! 葉元豐與母親合照 作者注:七九年葉頌清紀念碑落成儀式上我和母親應邀參加,在紀念碑前留下的唯一一張合照。 大邱系列 移民四十周年回憶錄 |
|